第二回(2/5)

“我是说这个口袋!”母亲把手举起来,齐铭才看到她手上提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,母亲把手朝桌子上用力一拍,一张纸被拍在桌上。

齐铭突然松掉一口气,像是绷紧到快要断掉的弦突然被人放掉了拉扯。但随后却在眼光的聚焦后,血液陡然冲上头顶。

桌子上,那张验孕试纸的发票静静地躺在桌子上。

前一分钟操场还是空得像是可以停得下一架飞机。而后一分钟,像是被香味引来的蚂蚁,密密麻麻的学生从各个教室里涌出来,黑压压地堵在操场上。

广播里的音乐荡在冬天白寥寥的空气里,被风吹得摇摇晃晃,音乐被电流影响着,发出哔啵的声音,广播里喊着口令的那个女声明显听上去就没有精神,病殃殃的,像要死了。

“鼻涕一样的声音,真让人不舒服。”

齐铭转过头。易遥奇怪的比喻。

易遥站在人群里,男生一行,女生一行,在自己的旁边一米远的地方,齐铭规矩地拉扯着双手。音乐响到第二节,齐铭换了个更可笑的姿势,朝天一下一下地举着胳膊。

“那你怎么和你妈说的?如果是我妈应该已经去厨房拿刀来甩在我脸上了吧。”易遥转过头来,继续和齐铭说话。

“我说那是老师生理卫生课上需要用的,因为我是班长,所以我去买,留着发票,好找学校报销。”音乐放到第三节,齐铭蹲下身子。

“哈?”易遥脸上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嘲笑的神色,不冷不热的,“还真行。你妈信了?”

“恩,”齐铭低下脸,面无表情地说,“我妈听了后就坐到凳子上,大抒一口气,说了句‘小祖宗你快吓死我了’就把我赶出门叫我上课去了。”

“按照你妈那种具有表演天赋的性格,不是应该当场就抱着你大哭一场,然后转身就告诉整个弄堂里的人吗?”易遥逗他。

“我妈真的差点哭了。”齐铭小声地说。心里堵着一种不上不下的情绪,“而且,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?好歹这事和你有关吧?”

易遥回过头,眼睛看着前面,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。她定定地望着前面,说,“齐铭你对我太好了,好得有时候我觉得你做什么都理所当然。很可能有一天你把心掏出来放我面前,我都觉得没什么,也许还会朝上面踩几脚。齐铭你还是别对我这么好,女人都是这样的,你对她好了,你的感情就廉价了。真的。女人就是贱。”

齐铭回过头去,易遥望着前方没有动,音乐响在她的头顶上方,她就像听不见一样,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,像是被扯掉了插头的电动玩具。她的眼睛shi润得像要滴下水来,她张了张口,却没有发出声音,但齐铭却看懂了她在说什么。

她说,一个比一个贱。

“后面那个女生!干嘛不动!只顾着跟男生聊天,成何体统!说你呢!”从队伍前面经过的年级训导主任望着发呆的易遥,挥着她手上那面脏脏的小红旗怒吼着。

易遥回过神来,僵硬地挥舞着胳膊。音乐放到第五节。伸展运动。

“我说,”训导主任走远后,易遥回过头来看齐铭,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,“她看我和你聊天就惊呼‘成何体统’,她要知道我现在肚子里有个孩子,不知道她会不会当场休克过去。”

像个顽皮的孩子。讲了一个自以为得意的笑话。眼睛笑得眯起来,闪着shi漉漉的亮光。

却像是在齐铭心里揉进了一把碎玻璃。

千沟万壑的心脏表面。穿针走线般地缝合进悲伤。

齐铭抬起头。不知道多少个冬天就这样过去。

在音乐声的广播里,所有的人,都仰着一张苍白的脸,在更加苍白的寂寥天光下,死板而又消极地等待遥远的春天。

地心深处的那些悲怆的情绪,延着脚底,像被接通了回路,流进四肢。伸展运动,挥手朝向锋利的天空。那些情绪,被拉扯着朝上涌动,积蓄在眼眶周围,快要流出来了。

巨大的操场上。她和他隔着一米的距离。

她抬起头,闭上眼睛,说,真想快点离开这里。

他抬起头,说,我也是,真想快点去更远的远方。

易遥回过头来,脸上是嘲笑的表情,她说,我是说这该死的广播操还不结束,我才不像你这么诗意,还想着能去更远的远方。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在这学校了。

易遥嘲笑的表情在齐铭回过头来之后突然消失。她看到他眼里晃动的泪水,看得傻了。

心脏像冬天的落日一样,随着齐铭突然下拉的嘴角,惶惶然下坠。

真想快点离开这里。

真想快点去更远的远方。

但是,是你一个人,还是和我一起?

04

下午四五点钟,天就黑了。

暮色像是墨水般倾到在空气里,扩散得比什么都快。

齐铭从口袋里掏出那六张捏了一整天的钱,递给易遥。说,给。

就像是每天早上从包里拿出牛奶给易遥一样,低沉而温柔的声音。被过往的车灯照出的悲伤的轮廓。毛茸茸地拓印在视线里。

“你哪儿来的钱?”易遥停下车。

“你别管了。你就拿去吧,我也不知道要多少钱才够。你先拿着。”齐铭跨在自行车上。低着头。前面头顶上方的红灯突兀地亮着。

“我问你哪儿来的钱?!”齐铭被易遥的表情吓住了。

“我拿的我爸的。”齐铭低下头去。

“还回去。晚上就还回去。”易遥深吸了一口气,说,“我偷东西没关系,可是你干净得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把你捧在手里,你为了我变黑变臭,你脑子被枪打了。”

红灯跳成绿色。易遥抬起手背抹掉眼里的泪水,朝前面骑过去。

齐铭看着易遥渐渐缩小的背影,喉咙像呛进了水。不知道为什么,他感觉就像是易遥会像这样消失在人群里,自己再也找不到了。

齐铭抬起脚,用力一踩,齿轮突然生涩地卡住,然后链条迅速地脱出来,像条死蛇般掉在地上。

抬起头,刚刚张开口,视线里就消失了易遥的影子。

暗黑色的云大朵大朵地走过天空。

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词。

推着车。链条拖在地上。金属声在耳膜上不均匀地抹动着。

推到弄堂口。看见易遥坐在路边。

“怎么这么晚?”易遥站起身,揉了揉坐麻了的腿。

“车掉链了。”齐铭指了指自行车,“怎么不进去,等我?”

“恩。”易遥望向他的脸,“为了让你等会不会挨骂。”

05

满满的一桌子菜。冒着腾腾的热气。让坐在对面的母亲的脸看不太清楚。

即使看不清楚。齐铭也知道母亲的脸色很难看。

坐在旁边的父亲,是更加难看的一张脸。

有好几次,父亲都忍不住要开口说什么,被母亲从桌子底下一脚踢回去。父亲又只得低下头继续吃饭。筷子重重地放来放去,宣.泄着不满。

齐铭装做没看见。低头喝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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